《中学生数理化》
李汉良从来没有想过要当兵,他一心想当科学家。他在南召县城上完小学,顺理成章到了南阳上了南都中学。再过一年,他就可以考大学了。他最想上的是北平的清华大学,将来到美国留学,然后再回国当科学家,给中国造原子弹。
一夜醒来,这一切都成一个梦了。
解放军突然来了,县城里的保安队象征性地放了几枪就投降了。县长和镇长换成了共产党的人,他们在每个村庄成立了农会,开始了土改。李村的地主只有李汉良家。在他父亲揪心的等待中,瘸着腿的农会主席李汉钟终于来了,带着村里的民兵,背着刺刀闪亮的长枪来了。
李汉钟还是他们家没出五服的亲戚,叫他父亲伯父。李汉良家是村里的大户,全村都是他家的佃农,李汉钟也是。那年忙过秋,他突然不见了,有的说是去闯省城了,有的说是去当兵了,当的是啥兵,那就不知道了。这事,就连李汉良的父亲也说不清,只知道他去南阳贩红薯干,就再也没回来。也有人说,是在回来的路上,被韩信寨的土匪打死了。当然,也没人敢去韩信寨问那些土匪。
提起这事儿,李汉良的父亲还有点遗憾呢,在李村,他的农活干得最好。就在人们慢慢要把他忘掉的时候,他在去年春天突然就回来了。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他瘸着腿出现在村口,穿着一件破烂的棉袄,腰里扎着一根稻草绳,胡子拉碴,上面还沾着僵硬的玉米糊糊,头发像堆杂草。他拄着一根用树枝胡乱做成的拐杖,手里拿着一个破碗。他穿过整个村庄,谁也没有认出他。他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,沉默得像块石头,慢慢地挪到了家门口。当他推开大门时,他父亲还以为来了一个乞丐,回屋拿着一块硬邦邦的红薯面馒头出来,刚要递给他,他笑了笑,嘶哑着喉咙说:“爹,是我,我是汉钟。”
他回到家里还没顾得喘上一口气,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父亲这些年他去了哪里、干了些啥,镇长就带着保安队来了。他那时一手拿着红薯面馒头,刚啃了两口,另一只手端着一碗开水,正要喝呢,保安队长把他从吱吱叫的椅子上拽起来,开水洒在手上,疼得咧着嘴,瞪着镇长叫道:“你们为啥要抓我?”镇长冷笑一声说:“你还有脸问为啥抓你?你当的是共军!我告诉你,不但要抓你,还要枪毙你呢!”
李汉钟“啪”地把那碗开水重重地放在桌子上,脖子上绷出一条条青筋,冲着镇长愤怒地吼道:“老子当的是国军,老子在前方卖命,你们他妈的在后方有吃有喝的。老子在徐埠会战,腿都被打断了,你们却把老子当共军,你们还有没有王法?我要找蒋委员长去!”
他甩掉他们的手,拨开镇长,一瘸一拐地就要往村外走。乡亲们忙让开一条道,好让他去找蒋委员长。
镇长小跑几步,上前拦住他:“你说你当的是国军,有什么证据?”
李汉钟狠狠地瞪着镇长,眼睛充血,像要杀人一样:“我当然有证据,可我怕遇到共产党,他们要是搜出国军给我开的证明,那我还能活着回来吗?我把它扔了。”
镇长仍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,眉毛痛苦地揪在一起,额头上堆起一层皱纹。他显然也拿不准了。看来有戏了。乡亲们津津有味地挤在一起指指点点,他们也不知道李汉钟到底当的是国军还是共军,只知道他那时是到南阳贩红薯干,然后就不见了。这小子,原来是去当了兵。
那时,李汉良的父亲正坐在院里的太师椅里抽着旱烟闭目晒着太阳,小鸟站在树上唱歌,他的手指随着鸟叫有节奏地敲打着膝盖。在小鸟欢乐的歌声中,他听到了吵吵嚷嚷的人声。他有些烦恼地摇了摇头,想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吵闹声甩到一边,但他不仅没有甩掉,那些声音反而更大了。他只得出来,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,明白是怎么回事后,对镇长有些恼怒,我大小也是个保长,你来抓人,人命关天的事情,也不对我说一声吗?
李汉良后来听父亲给他说过,他那天和镇长顶牛,除了履行保长的职责,还有与镇长赌气的成分。保长虽然是个芝麻粒一样的官,但那也是官,再大的官到了李村,也得给他这个面子。县官不如现管,县长都懂这个道理,镇长就不懂?父亲板着脸来到镇长跟前说:“镇长,家有家规,国有国法,你不能说抓人就抓人。”
镇长恼怒地说:“这事儿你别管,这家伙当的是共军,是要杀头的罪。”
父亲说:“汉钟是我看着长大的,他是个好娃,绝对不会当土匪。”
镇长着急地说:“不是土匪,是共产党。”
父亲有些疑惑:“既然不是土匪,那你们干吗要抓他?”